华夏地理
千年古寺,壁画流失海外
百年追踪,迷雾仍待拨开
撰文:珠联璧合
摄影:陈新宇
皇家安大略博物馆藏《弥勒佛说法图》巨幅壁画。
加拿大多伦多市的皇家安大略博物馆的东方艺术馆内有一幅气势恢宏的佛教壁画让前来参观的各地观众印象特别深刻。这铺古老的壁画比达芬奇《最后的晚餐》早近200年,长11.11米,高5.22米,中央绘有一尊倚坐着的大佛,两位弟子和四位菩萨左右胁侍,画面两侧则分别描绘了男、女出家剃度的情景,场面宏大,气氛热烈,具有宗教的感染力。
这幅名为《弥勒佛说法图》的壁画来自山西省稷山县的兴化寺,大约在1925年被古董商从古寺中剥走。1928年,中华圣公会河南教区主教、加拿大人怀履光得知壁画正被藏匿在太原待价而沽。他只看过照片,不待查验真迹就急电皇家安大略博物馆馆长古莱里,建议迅速筹款买下壁画。在怀履光的斡旋下,壁画以5000元银洋出售给博物馆,并于翌年1月从天津出口,就此离开了故国的土地,被分装成63箱,经波士顿转运至多伦多。为了将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壁画重新拼接安装,古莱里煞费苦心,特别聘请了当时美国文物修复的顶级专家——哈佛大学福格美术馆的史道特。1933年夏天,壁画修复完成,在博物馆新馆开幕时和观众如期见面。
同藏于皇家安大略博物馆的元代道教壁画《朝元图》。
虽然早在民国三年,北洋政府就颁布了保护古物的法令,对唯利是图的奸商来说法律基本上是一纸空文。1926年后的数年间,总计有七铺风格十分近似的巨幅壁画被古董商出口至北美,或者被卖给博物馆,或者被私人收藏。七铺壁画中,五铺为佛画,两铺为道画,题材和内容不尽相同,笔法和风格都惊人的相似,甫一面世就在西方的美术界和博物馆界引起关注,有人甚至认为这些壁画是“前所未见的最为精美的中国艺术之一”。
清末民初的短短二十余年是中国近代文物外流的第一个高峰,古董商想方设法地掩人耳目,为了垄断货源以获得最大利益,还不惜胡编乱造伪造虚假的信息,使人误入歧途,历史的真相很可能会被湮没在流逝的时光之中,也为研究者制造了许多困难。当西方学者着手研究这批壁画时,只能从绘画的构图、笔法以及风格上进行分析和判断。
兴化寺壁画《过去七佛说法图》在上世纪20年代也险些流失海外。(供图:孟嗣徽)
《弥勒佛说法图》却是一个特例,怀履光从一开始就知道壁画来自山西稷山县小宁村的兴化寺。兴化寺和兴化寺壁画之所以出名,缘于当时中国文博界和考古界发起的一次古物保护活动,许多知名人士都参与其中。1926年初,古董商将得自兴化寺的另一铺壁画——《过去七佛说法图》运至北京准备出口,被北京大学国学门的教授查悉。由故宫博物院马衡先生出面,教授们集资以4000大洋买下壁画,交北京大学收藏。壁画古朴的画风引起了北京学界的研究兴趣。1926年10月出版的《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月刊》第一卷第一期《考古学专号》发表了马衡、黄文弼、易培基、沈兼士等知名学者的一系列研究文章。
1926年2月,时任清华大学国学门讲师的李济实地考察了兴化寺,在前殿和中殿之间发掘出土了一块开皇年间的造像碑,这证明《稷山县志》中关于古寺始建于隋代的记载准确无误。此时后殿两侧墙壁上的壁画(《弥勒佛说法图》是其中之一)和中殿南墙的壁画(《过去七佛说法图》)已被古董商人剥走,但李济发现了保存于后殿北壁之上的画工题记,题记中有明确的“大元国”戊戌纪年,这为兴化寺壁画的断代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信息。
安大略博物馆藏《弥勒坲说法图》局部。
怀履光在1935年回到加拿大,出任皇家安大略博物馆远东部的主任,古老的壁画成为他研究的主要课题。为了获取更多资料,1938年夏天,怀履光派遣自己的两名洪洞籍中国学生专程前往兴化寺调查,和李济相比,此次调查更为细致。怀履光根据学生的调查报告出版了一部具有开拓意义的研究专著——《中国寺观壁画》。迟至1938年,兴化寺的建筑依然完整,学生在现场拍摄了照片,为古老的寺院留下一些珍贵的影像资料。更为重要的是,学生完整地抄录了李济所见到的、后殿北墙上的画工题记。题记中明确记录了壁画的作者:“……襄陵县绘画待诏朱好古,门徒张伯渊……”
安大略博物馆藏《朝元图》局部。
朱好古的名字由此进入了研究者的视线。1950年代初,永乐宫壁画被文物工作者发现,纯阳殿南壁的两条画工题记中也出现了朱好古的名字。题记中,朱好古被尊为导师,壁画的作者已是他的“门人”张遵礼、李弘宜等一干画师。朱好古就是一把钥匙,将围绕着永乐宫壁画以及北美博物馆藏七铺壁画的许多谜团一一解开。今天研究者们已经可以确认,这些壁画同属于山西“晋南寺观壁画群”(或称“朱好古画派”),绘制于13世纪末至14世纪中叶的半个多世纪,地域范围是山西南部、元代的平阳府(今天的临汾、运城及其下辖县市)。
山西稷山县青龙寺院内仆地的隋代开皇石碑,原属兴化寺。
而兴化寺的结局究竟如何?文物出版社1997年出版的《山西寺观壁画》中介绍,在三四十年代的抗日战争中,兴化寺被毁。但具体过程语焉不详。70多年后,我们前往兴化寺所在的小宁村,希望找到新的线索。但之前,我们先访问了稷山县马村的青龙寺,距离小宁不过10公里,其建筑和壁画几乎就是兴化寺的“影版”。其北殿西壁至今还保存着一铺《弥勒佛说法图》,和安大略藏的兴化寺版相比,从构图到绘工都十分相似,应该出自同一个底本。青龙寺北殿的东壁也保存有壁画,通过图像学的研究,其内容被释读为《释迦佛说法图》。基于青龙寺和兴化寺之间的密切关系,兴化寺后殿的西壁很可能也有内容相同的壁画,只是这铺壁画在李济先生1926年调查时就已不知所踪。
在山门东侧的一个堆满古代石刻的跨院里,我们发现了这座造型质朴的古碑,正是李济先生调查报告中记录的开皇石碑!这是全国第三次文物普查中发现后迁移此处的。却是仆卧在地的景象,高约1米,碑阴朝上,中央雕凿有一铺七尊的造像龛,碑首严重风化,隐约可见浮雕的飞天和多宝塔。
年逾90岁高龄的侯金荣老人讲述兴化寺的往事。
来到北小宁村,村民已大都不知兴化寺的前世今生。最后,我们被人带入侯金荣老人的小屋,他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出生于民国10年,已是90多岁,但声音洪亮,耳聪目明。
“兴化寺是怎么毁掉的呢?”
老人低头沉思片刻,又缓缓抬起头来,把小屋里的每个人都扫过一眼,转而注视着我们,再轻轻地摆了摆右手。
“大的环境不好。”
我们一时语塞,小屋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了许多,每个人都凝神静气,听老人回忆兴化寺最后的往事。
当年的小宁村还没有今天的南、北小宁之分。兴化寺是远近闻名的大庙,寺内的主持是在晋南地区很有名望的大和尚。抗日战争时期,因为日军的占领,稷山当地很快陷入了混乱的无秩序之中。兴化寺中的和尚全部逃亡,寺院在村长的掌握之下。村里没有钱,又不断遭到土匪的勒索,大约1940年初村长开始拆庙,把旧的木料出售用以牟利。村长还抽大烟,为了购买烟土更加急迫地需要钱。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诺大一个兴化寺就只剩断壁残垣了……庆幸的是,还有侯大爷为我们留下如此宝贵的口述历史。
皇家安大略博物馆藏《弥勒佛说法图》。
就目前所知,兴化寺还存世有两铺大的壁画和一块小的壁画局部
1、中殿南壁的《过去七佛说法图》:存北京故宫博物院。壁画暂未公开陈列,目前保存在太和殿中右门西侧的角房(原历代艺术陈列馆)内。
2、后殿西壁的《弥勒佛说法图》:存皇家安大略博物馆,是怀履光主教纪念厅中永久陈列。
3、《佛诞图》(位置不详):存稷山县博物馆。
古董巨商卢芹斋。
围绕着兴化寺壁画,学术界还有一些未能解开的谜团:原来绘于后殿东壁,和《弥勒佛说法图》相对的《释迦佛说法图》是否仍然存世?上世纪三十年代,卢芹斋曾用一铺壁画装饰自己在巴黎的公司。壁画显然是一铺大型壁画的某一个局部:头戴花冠,身披宽边天衣的菩萨半跏而坐,面容庄严而又娴静。绘画的风格完全是朱好古一派的。壁画后来被卢芹斋出售,至今下落不明。或许它就出自兴化寺,是《释迦佛说法图》的一个局部。
追踪仍将继续……